这几年好多朋友退休了。年纪轻轻就把伟大事业抛脑后,一点上进心都没有。
比如杭州的老鱼。发际线还没被设为置顶模式,洗面奶用量也没我大,今年就退休了。春节前他在杭州弄了个退休趴,把我们一帮还在为幸福奋斗的中年人喊去。
不要份子钱,不蹭白不蹭。后来上桌才发现,老鱼的老板宋卫平也在。三个月前,老宋也刚过完60岁生日。
下雨不喝酒,白来世上走。那晚大家喝了不少。仿佛喝多了,对时光的推移,我们才能坦然放弃。
《半生缘》里,张爱玲说:
对于中年以后的人来讲,十年八年好像就是指缝间的事。可是对于年轻人来说,三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。
很多事,就从指缝中溜走了。
五六年前,跟老鱼在孤山附近喝酒,一边喝一边吐槽绿城。
回去后我们继续喝。没下酒菜,我们对着窗外的月亮喝,看一眼月亮,吐槽一句绿城,喝一口酒。
两瓶干红下肚,槽没吐完,我先吐了。吐了一浴缸。
退休的不仅仅是老鱼。去年秋天一个烟雨濛濛的傍晚,和几个朋友去寿柏年家里做客。
这个“宋卫平背后的男人”、绿城的前二号首长,都退出房产江湖四年了。
退休这件事,四十岁时的宋卫平就哭着嚷着要干了。
结果时间都到了9012年。老宋事情反而越做越多。他甚至闲得蛋疼,想去改造中国乡村的面貌。
和宋卫平的退休不一样,寿柏年是真退休。在西湖边的家里喝喝茶,抽抽烟,和朋友聊聊天。
经历过很多世事的人,能旁观都是可贵的。同样是钓鱼,姜子牙用直钩,庄周用弯钩。
柳宗元站在江边,看着钓鱼的人们。
1
1969年,宁波十六中的初中生寿柏年,成为了中国上山下乡大军中的一员。
老寿加入的是浙江生产建设兵团。他们在萧山东北部钱塘江口围海造田。他后来跟我说,他们睡在江边,晚上钱塘江涨潮,坝里打几十米高的浪,天上雷声轰轰。
萧山做农民的八年,老寿说是一生最难熬的日子。那代青年最苦恼的,不是体力劳动繁重,而是岁月虚度、报国无门。
从广播里听到高考恢复消息时,21岁的宋卫平还在杭州郊区的临平地毯厂织地毯。南都地产创始人周庆治则在温州街头流浪,在工地搬砖糊口。
三个人都参加了1977年冬天的高考,并都考入杭州大学77级历史系。
那届杭大历史系,后来成了中国房地产业的传奇。70个人里,出了十几个房产商、两个福布斯富豪、一个茅盾文学奖获得者。
绿城的宋卫平、寿柏年,和南都地产的周庆治、许广跃,是其中佼佼者。
老寿就是在宋卫平四十岁那年,从央企辞职,加入绿城的。那是1998年,中国房改的第一年。
之后十几年里,老寿成了绿城的压舱石。除了拿地、产品,什么都管。老宋太任性了,自己亲自举牌拿的地王,都要老寿去找钱买单的。
2013年,老寿给绿城借钱借到在机场胃大出血。他于是跟老宋请辞了,“拼不动了”。
之后就是惨烈的融绿股权大战。那场大战改变了中国的商业版图,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。
第二年,老寿如愿辞掉绿城总裁职务,解甲归田,在西湖边的家里过着退休生活。
回到1998年,寿柏年几乎已经答应了另一个同学周庆治,要去南都地产的。
那时周庆治身家已经好几个亿了,南都也做得比绿城要大不少。宋卫平刚做完湖畔花园,身家只有几千万。
但老宋跟老寿彻夜聊了几个通宵自己的理想。老寿马上答应去绿城了。
正在跟绿城比拼产品的周庆治很生气。他质问老寿为啥去了绿城,“老宋脾气大,还骂人”。老寿回答说,你们南都更强大些。
二十年后,已经退隐江湖的老寿有些心疼地跟我说,老宋现在还是很辛苦。
2
苹果公司当年想请罗宾威廉姆斯为自家广告配音,几次被拒绝,乔布斯就亲自打电话到他的家中,罗宾威廉姆斯的太太无论如何都不让老公接电话。
大家都知道,乔布斯拥有现实扭曲力场,有他在的时候,现实都是可塑的:
他能让任何人相信几乎任何事情。
中国的企业家中,宋卫平是为数不多拥有这种能力的人。
他能让老寿放了南都地产的鸽子,追随自己十几年;也能让大家忘却现实的烦恼,为他那些看着就会失败的事喝彩。
最精彩的一次演出,是2014年5月老宋转让绿城股权给融创的发布会。伤感的告别最后成了一场笑侃楼市的脱口秀。发布会开了四个小时后,宋卫平拿着话筒自己主持:
最后,大家再问五个问题。
台下哄笑不断。财经作家李翔肚子笑疼了,说之前从没参加过这么搞笑的发布会。
孙宏斌在台上则一直眨眼睛。他被誉为被房地产耽误的段子手,但和老宋一起的发布会,孙宏斌是抢不到话筒的。
五年后的2019年7月,宋卫平第二次被“踢出”自己创办的公司。
绿城请来几十家媒体,主持人换成了新的董事局主席张亚东,但主角仍然是宋卫平。他又一次启动了现实扭曲力场,把悲伤的告别变成喜剧。
他谈了行业的不幸,谈了伟大的愿景,间或以倚老卖老的口气吐槽绿城现在管理层,氛围轻松欢快,让人觉得他离开是顺理成章的。
权力交接背后的风暴,就这样被他轻松化解。观众也暂时忽略了这个事实:
中国最独特最富匠心的房企,掌舵者变成了前大连副市长。
绿城的大股东是央企中交。七个人的董事会中,有四位董事由国企派驻。这意味中,在每次投票中,中交都将以4:3的选票主导绿城的意志。
于是寻求宽松的制度,是宋卫平为绿城做的最后一件事。
他劝服中交派了新的董事,两位新董事周连营和耿忠强,人事关系也将脱离中交的编制,从绿城领工资。
他也劝新董事长张亚东扔掉铁饭碗,后者在面对媒体时,已经将自己定义成绿城人:
在董事会中不代表哪一方股东,而是代表绿城利益。
此外,老宋还把老部下郭佳峰和二股东九龙仓重新召回董事会。
高管团队里,还出现了两个陌生的面孔,张继良和尚书臣。他们都曾经是大连的官员,追随张亚东而来。
过去五年,绿城人事和组织架构的调整不断。休养生息让绿城现金充足,前所未有的安全,但在规模竞争中,逐渐被同行甩开距离。
宋卫平用自己和绿城的最后一点牵连,辞任联席主席,退出董事会,换取了中交的支持,和绿城的一点点生机。
绿城员工曾经幻想过宋卫平的回归。但毫无疑问,老宋离绿城也越来越远了。他在绿城的股份已经减持到了10%以下,职务也只保留了一个虚名:首席产品官。
这个职务,我去年给你包叔也发过——大望路煎饼摊首席产品官。他的主要工作就是吃饼。
五年前把绿城卖给融创的时候,老宋跟我说:
不如舍去,得一份自由。
但事实上,没有人能做到淡泊。老宋也是。他在发布会上说,假如他绿城做了让他绝望的事情,他会开发布会抨击在位的管理层的,绿城的品牌是一代人25年的心血。
他总想改造点什么。找不到改造对象的时候,他就折磨自己。
3
最近一年,61岁的老宋熬夜和打麻将的时间,有增无减。他身边的人说,这可能是他逃避现实的某种方式。
过去几年,老宋的主要精力都在蓝城,一家主业是旨在改造中国乡村的小镇公司,旗下五十多个平台公司大部分是绿城的老员工,老宋要保证他们的生存。
2019年3月27日下午三点,三台挖掘机开进距离杭州市区50公里的“蓝城春风长乐小镇”,一夜之间,六座中式庭院被夷为平地。
它们是网红建筑,春风长乐因此有了“中国最美农村”的称号。但拆除通知里说,这些房子建在耕地上,被认定为侵占耕地的“大棚户”。
小镇的规划设计人员反复核对,确认这些房子脚下的0.31公顷土地,并不是耕地,而是园地。
他们把情况逐级汇报,但挖掘机还是来了。
四年前,应杭州市最大市属国企物产集团的邀请,蓝城进驻春风长乐小镇。四年来就做了一件事——种地。
2000亩土地上,蓝城在上面种了小麦、西红柿,挖了鱼塘,搞了果园。小镇的农业总经理顾海华的专业是番茄育种,当年在农科院没条件种植的番茄,全被他搬进了春风长乐的大棚。
被拆的那六座中式庭院,实际上是农业设施用房,用作食品加工、原材料堆放、农具修理、电商员工办公。
每一个庭院的门口牌子上都明确写明用途,不准改变用途,不准出租。在杭州,这样的房子起码500万元一套。但在这里,它只是育苗间和大米仓库。
老宋说,我想让所有来春风长乐参观的人看看,中国乡村也可以这么美。
来拜访的官员和同行络绎不绝,杭州的市民周末也会来自驾游。被拆除前,这里一共接待过15万人。
老宋说自己从来没有想到,把房子造得太好,也会成为错误。他反问:
难道农村就不能有好看的设施农用房?
杭州的暴雨中,春风长乐的员工们看着庭院和围墙一一倒下。拆迁人员发现房子造得实在太结实了,临时从杭州调来三台钻机。
被拆的当天晚上,老宋喝了一场大酒,他一边哭一边说:
怎么就这么难?
项目被拆掉后,宋卫平的团队就撤出了。老宋让团队做的最后一件事,是给雇佣的四十个村民发了生活费。
决定做春风长乐时,中国小镇的风口都还没起。老宋就说要用一平方公里的小镇开发,带动三五平方公里的农业改造,形成三万人的小镇,最终实现一个乡村复兴的长乐样板。
这些设想,现在都消失在一片暴雨中。
老寿跟我说,老宋现在的执念就是要做小镇,要改造中国乡村。
这的确很难。但真正的浪漫主义,就是会去干那些看着会失败的事。
有时候未完成,才是人生真正的完成。
4
去年秋夜,在老寿家看着窗外的池影接着湖光,夜雨打在亭台楼阁上。
我也能理解一千年前的南宋为什么不思复国。杭州真是一个让人来了就不想回去的城市。
南宋还有个花和尚说杭州不适合修道。因西湖太美,近水三分妖。
杭州如有十分妖艳,那杭大77级历史系同学们在这座城市的山川湖海边上盖的建筑,是要占很多气氛的。
当年在城西,绿城和南都比建筑质量,细节苛求到了极致。到了今天,房龄快20年的绿城桂花城、南都德加公寓外立面完全不落伍,面砖依然很新。
有意无意间,绿城和南都把杭州房地产带上了中国房地产的品质之巅。
早几年的杭州房交会,能看到宋卫平和大学同班同学、南都的“首席产品官”许广跃,坐在世贸会展中心的门前台阶上,聊上一整夜的建筑和产品。
一个名声不佳的行业里,也总是还有人想做点什么。
忆昔午桥桥上饮,坐中多是豪英。这种浪漫的故事,今后的杭州可能再也不会有了。
在去年,我问过中国销售额最高房企之一的老板,你最喜欢哪家房企的产品。他的回答是:
Agile。
我愕然,半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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