释学诚上次更新微博,还是建军节那天。
那天凌晨两点四十分,一个女粉丝在微博上问他,女生可以去龙泉寺出家吗?
这位北京龙泉寺的主持回答说,龙泉寺是男众道场,女众可先到龙泉寺做义工,填出家申请,参加学习,会了解出家具体要求。
学诚是最互联网+的主持,微博有102万粉丝,简介是:佛教的未来需要靠大家的共同努力。
为了佛教的未来,中国佛教协会会长学诚的确操碎了心。
他每天在微博上用十一门语种内容更新。他逐一回答网友的各种问题,连“怀孕后是否适宜上香”这样的提问,都不落下。
8月1号之后,他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。
他的两个徒弟释贤佳、释贤启,在那天发了一篇十几万字的情况汇报——举报学诚长期性侵女弟子,龙泉寺巨额资金也去向不明。
龙泉寺当晚回应,称释贤佳、释贤启的举报,“歪曲事实并散布不实举报材料,构陷佛教大德,误导大众”。
十几年前,清华大学博士毕业生刘新佳、杜啟新剃度为僧,法号分别为释贤佳和释贤启。他们带着肉体,追随着学诚,想找到人生终极答案,和自己的灵魂相会。
十几年后,秋风扫落叶,他们的师傅学诚人设坍塌了。
那几天,应该是释贤佳和释贤启两人最焦虑的几天。释贤启被龙泉寺除名,释贤佳也被免除一切职务,配合接受宗教事务局调查。
三个星期后,国家宗教局称,学诚发送骚扰信息问题,经查属实。其他问题已交由有关部门依法依规查处。
今天,北京市佛教协会宣布,学诚被免去龙泉寺主持职务。
前几天,我给举报者释贤启发了一段微信,他给我回了一段经文。
龙泉寺中国有很多家。最著名的就是北京凤凰岭这家。
这座寺庙非常互联网。有自己的网站、微信公众号、微博,以及好几个APP。他们甚至还有自己的漫画书、3D动画和智能机器人。
这里有毕业于北大清华中科院的硕士生、博士生,也有拿过奥林匹克金奖的数学天才,龙泉寺一度被称作“最强科研实力寺庙”。
将这座寺庙带入漩涡中的法师——释贤佳和释贤启,也都是清华大学博士毕业生。
这座离宇宙中心五道口几十公里。五道口片区曾有三座寺庙,法华寺现在成了幼儿园,慈济寺现在只剩下一座牌坊。名声最大的保福寺现在也已经消失,现在这座寺庙最有名的,也就是2012年那场改变了很多人命运的车祸了。
这样一来,宇宙中心的精英们想要告解,想要与佛祖、与自己的灵魂对话,也只剩下龙泉寺这个选择了。
龙泉寺一度也很破败。它始建于辽代,有1000多年历史。到了近代,龙泉寺逐渐被遗忘,最后几间庙舍也在文革期间被推倒。
1995年,上海商人蔡群来到凤凰岭。政府希望她用商业手段开发,但把功名利禄、是是非非看淡泊了的蔡群,认为龙泉寺更重要的是历史。她自己出钱修缮了龙泉寺。
蔡群担心龙泉寺找不到好主持。2003年,37岁的学诚到龙泉寺礼佛,找到蔡群,告诉她“自己与此寺有缘”,希望把龙泉寺变成一个佛教活动场所。
蔡群认为自己找到了对的人。她将寺院和所有基础设施捐给学诚,条件只有一个:
学诚必须亲自当龙泉寺方丈。
2004年,学诚北上了,他从福建广化寺带来了八位弟子。八位弟子中,有三位出身清华,一位出身北航。这八名高学历僧人像是引子,吸引了五道口众多走在人生歧路上的知识分子,加入到龙泉寺。
比如,后来的举报者释贤启,也来是清华大学博士毕业生。
学诚俗名傅瑞林,是福建的国际化大城市——莆田人。
他1966年出生在农村家庭,父亲是村里会计,母亲是佛教徒,祖母先信佛、后出家。
耳濡目染下,据说他从懂事起,就与凡人不同,要立志出家。10岁起自发吃素,15岁时会背《楞严咒》,16岁在莆田广化寺出家,成为高僧圆拙大法师最后的单传弟子。
圆拙是印光大师、弘一大师的弟子。他曾有个徒弟,后来得癌死了,圆拙十分内疚,声称再也不收徒弟了。但据说他看到傅瑞林时,两眼放光,想都没想就收了他做关门弟子。
1984年,释学诚以全国第一的成绩考取了中国佛学院本科班。4年后,又以接近满分的成绩毕业,升入研究生班,成为广化寺学历最高的僧人。
1989年,广化寺方丈毅然法师退居,他力排众议,让年仅23岁的学诚担任广化寺方丈,成为全国汉传佛教寺院中,年纪最轻的名寺方丈。
此后学诚一马平川。1993年被选为中国佛教协会副秘书长,1995年当上福建佛学院院长,1998年任福建佛教协会会长,2002年学诚成为了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。
从福建一个农村家庭的孩子,到凭借龙泉寺互联网模式,成为佛法式微下弘法典型、中国佛教一面旗帜,学诚走了三十年。
他的微博、博客及龙泉寺官网会有专人打理。寺里还配有动漫组,除了制作短视频,每天也会在博客上发布漫画,内容是学诚经典语录,名为“学诚新语”。
这是个精英构成的佛法传播团队。懂媒介、爱惜羽毛、注重公共关系,多年来,学诚谦和智慧的形象也早已深入人心。
他每天传道解惑,弘扬佛法,努力向自己的粉丝,那些濒于抑郁、绝望,无人倾诉之人,予以告解。虽入世,自有一番深邃清静,给人大隐隐于市的好感。
弗洛伊德说过:
找一个上师,树立一个人格的偶像,把我们解决不了的困境抛给他,把所有我们不具备的智慧与人格魅力都归他,你只要给他暗示,剩下的他会自己去完成。
他本可以成为当代佛教弘法第一人。
但8月1日,净土之上晴天霹雳。学诚前半生修来的功德,在52岁这年轰然倒塌。
接手龙泉寺后,学诚把沉寂百年的龙泉寺,打造成一座网红寺庙。
这是一个活在段子里的寺庙。传说张小龙也去寺里小住,甚至悟出了什么产品的原型,说得有鼻子有眼。
但其实这都是龙泉寺的营销。
学诚很早明白建设一支高素质僧团的重要性。龙泉寺“创业”的几位高学历僧人,是龙泉寺成为网红寺庙的基础。
贤威是中科院生物物理研究所博士;贤启是清华大学核能和热能物理博士;贤宇是第47届国际数学奥赛金牌、北大数学系毕业生;禅兴是清华大学流体力学博士;贤庆是北京大学哲学系研究生……
这些高材生,让龙泉寺赚足了眼球和话题。
2011年11月,程序猿出身的贤信法师一身僧衣,飘然现身于首届全球开发者大会,瞬间成为大会的焦点。
互联网圈自此留下传说:龙泉寺,有极客。北京精英们开始坐公交去,拦黑车去,开着冀字打头的私家车,到龙泉寺去,一如当代的出埃及记。
生、老、病、死,爱别离,怨憎会,求不得,五阴炽盛,这是佛教所说的人生八苦种。越优秀的人,越可以轻松对待人生的前四种苦。
但越优秀的人,其心智越难以摆脱后四种苦。大家都无法节制,今年收入3亿,明年一定要4亿,内心的欲望告诉你没有4亿不行,只有得到4亿之后才能存活。
无论瞬间有多么辉煌,最后都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。处于高速发展的时代,与遇上一场战乱没有区别。毕飞宇说:
外部世界如此繁荣,内心破烂不堪;外部不停地在建,内部不停地在拆迁。
焦虑和压力,成为常态。起起落落,特别容易撕裂人。
龙泉寺在这个时候横空出世了。传统寺庙枯燥的经文、修行之道,和龙泉寺相比简直弱爆了。
去龙泉寺禅修的,大多是企业家、创业者。这座网红寺庙,每年还会接待好多批来自北大EMBA、长江、中欧、光华等商学院的学员。
这里成了为中坚阶层精神和心理服务的机构。学诚则成了爱豆,社会中坚阶层的爱豆。
2015年学城荣升佛教协会会长后,他的声誉也达到顶峰。但在表面的繁荣之下,他一直处于被质疑的状态。
为了一个更理想的舞台,龙泉寺快速建造违章建筑。学诚没请施工队,让数千名僧俗弟子、义工在未经培训的情况下,在防护措施不完善的工地上作业。数名法师和义工因此受伤,甚至死亡。
2015年,一位清华美院毕业生在龙泉寺参加禅修营蒙眼行走时坠亡。龙泉寺给予媒体答复说:她参加的是义工发起的拓展,与寺院无关。
学诚写博客时曾说:
蒙眼禅修时要体验那落地的腾云驾雾,唯有用心感受,你才有体会。
学诚靠着自己的个人魅力,打造了一个真正无欲无求的求佛场所。龙泉寺内所有人都没有工资,生活所需,需要到寺庙管理处按需支领,各类用品也是用完寄还。
除了财务上的共产外,寺庙管理同样森严。学诚对寺内上网和使用手机,有着严格的管理。龙泉寺获准使用手机的僧人不超过10人。
这样一座高科技寺院,僧人接触不到网络,甚至看不到电视、报纸。他们处在一个完全封闭的学修环境中。了解新闻的渠道,也是通过他们的师父。
与外部隔离的寺院生活、对网络的控制、对人身自由的捆绑,使一些女弟子在这个封闭环境里,逐渐与外部脱节。这也给学诚精神控制、性侵提供了机会。
2013年,学诚把7位龙泉寺的女义工调到他家乡的极乐寺,请法师代替自己为其剃度,学诚在北京远程控制。那年他还安排了17名女弟子伪造出家时间,使之非法受戒。
女弟子非常珍惜和师傅互动的机会。学诚借机骚扰,要她们“完全依师”、突破最后一关。
一份95页的举报文件,最后轻松击垮了学诚的人设。释贤佳、释贤启指控其向女弟子发简讯性骚扰,性侵多名女弟子,利用多种手段精神,控制女弟子并进行“男女双修”。
南怀瑾当年提醒学诚,47岁之后就不要求名了。玩得差不多就回福建修行。
但学诚没有听,他已动了凡心。一念之差,谬以千里。
大师发给女弟子的短信,后来全网刷屏了。直白,露骨,不堪入目,让人浑身鸡皮疙瘩。
大师陨落,信仰崩塌。社会中坚阶层最后的净土,也幻灭了。
8月13日,学诚已被送回福州,在一个小院“了却残生”。因他红极一时的龙泉寺业已关闭,不少僧侣都各奔东西。
佛教的未来,再也不用辛苦他去思考了。
两千多年前,佛祖释迦牟尼就说过:毁我佛法者,著我佛衣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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