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认识科幻作家郝景芳的时间不长,在一次饭局上。她是那种一看就心灵单纯,容易被感动的小女人(俗称好忽悠),而且酒量不行。
昨晚年初一,家人聚餐,我是真喝大了,断片那种喝大,沉沉睡去。早晨被口渴闹醒,一看手机,除了大量拜年群发,有郝景芳二十几条语音留言。
一听之下,她多半也是喝大了吧?各种语无伦次。类似什么“这次不是科幻”,“平行宇宙”,“倒计时”,“六神磊磊警告我了”,“挖坑吗这不是?” “老金连夜找到那个物理学家了”,“跃迁、量子纠缠”……颠三倒四的胡话。有几句还带着哭腔,有几句又显得极度亢奋。
中间有几句,不知道用的英文还是俄文,似乎是某种数学公式的解说,反正我是听不懂。末尾两句很短,却异常清晰:一句是“原型机”,一句是“救我”!
因为我年前给郝景芳寄过年货礼物,所以有她家地址,一句“救我”吓得我酒也醒了,立即赶往她家。
门虚掩着,一推开,屋里淡淡硫磺味,有爆炸过的痕迹,难道她疯到在家里放鞭炮吗?屋里没人,乱得一塌糊涂,墙上写满了波函数的线性叠加公式。正中间桌子上,摆着一个红色的金属小盒子。
这莫非就是她说的原型机?郝景芳人到底哪去了?带着疑惑,便忍不住被诱惑——盒子上只有一个左右拨的小开关——没多想,我就拨了。
眼前一黑,我晕了过去。
1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瞬。一睁眼,我站在室外一片工地上,手里还握着小红盒子。
立即,我就发现这肯定不是原来的世界——因为天空中有数不清的降落伞往下在落,古怪的是,这些降落伞并不是给人用的,小很多,伞大概也就是一米多宽,下面垂一个包裹,纷纷降落到一个个高楼的顶端。每个楼顶似乎有个电梯门似的,飞下来一个降落伞包裹,就一口吞下去。
正好奇间,一个我头顶不远处的降落伞半空中突然破裂,见鬼!包裹朝着我脑袋就砸了下来,幸亏我发现的早,一个横跳,早一秒躲开了被砸得头破血流的下场。我弯腰一看,擦了嘿呦,降落伞居然是纸做的,难怪半空中破裂!撕碎的一半写着个“羊”字,咦?今年不是牛年吗?我正想看另一半是什么字时,一个胖子骂骂咧咧向我跑来。
“老王!你娃给我出来噻!狗日滴欠钱不还,躲得了今天初二,龟儿子跑得了十五?”那个长得像包工头一样胖子气急败坏的骂着。
我余光一扫,我身边一个工地的石柱子后面,藏了个人,面有菜色,满脸惊慌。我心想,大年初二,何苦这么逼人?我就朝包工头胖子说,“喂,老兄,我刚看到有个人朝那个方向躲起来了,你去找找吧。”随手一指,指向相反。
果然包工头上当,走远了。躲起来的那位沧桑中老年,探着头走出来,感激之情溢于言表,“多谢大哥!多谢大哥!”语气谦卑,弯腰塌背,向我鞠躬。我心想,这人一辈子郁郁不得志吧,怎么这么个小忙帮他,他就如此感恩?
走近一瞧,这人发际线很靠上,两眼间距很窄,好面熟啊?!还没等我问,他自我介绍了,“别人都叫我老王,您可以叫我建林,恩人您怎么称呼?”
俺内心当时就炸裂了,咋回事?这个平行宇宙里,他如此潦倒吗?那么,这个世界还有多少巨大不同?我不敢直接问,就编了个说辞,“老王,别叫我恩人,我只是帮你个微不足道的小忙而已。不过我也有点事求你,我呀,半年前脑震荡,失忆了,这不,昨天才能下床溜达,对任何事都不记得了,你能否告诉告诉我,为啥漫天都是降落伞吗?”
“脑震荡啊,噢,那算你命大,每天都有近百人被‘平流伞’砸死的,脑震荡还真算是轻的呢。”老王开始给我讲,“你既然是半年前晕过去的,应该还不知道这半年来全世界最大好消息吧?就是新冠疫情终于被彻底消灭了。”
我心说,哎呦,这倒是好消息。而且是彻底?我那个世界估计还得等些日子呢。就问道,“你给我说说怎么被彻底消灭的过程呗?”
“那可说来话长了,你说这新冠病毒也真顽强,和工业革命一起诞生……”
“等等!工业革命出的这病毒?新冠到现在二百多年了?!”
“对呀,这病毒太能变异了,任何药物和疫苗、抗体都跑不过它变异的速度,而且每次大变异后致死率也忽高忽低,一九七几年那会儿,致死率高达20%,谁也不敢出门。2003年后有一段死亡率降到0.1%,人类就抓紧学术交流什么的,但平日的社交、聚会还是不敢。生怕哪天又变异到高死亡率,所以,也没人敢投资餐厅、酒吧、影院、洗浴中心什么的,每个城市极少能有一两家,也都奄奄一息的。”老王皱着眉头回忆往事。
“那你们怎么购物啊?”我看周围,住宅楼和我的世界里没啥不同,但道路又窄又旧,汽车也极少,看来是大家对出行的要求并不高。空气质量不用测也能感觉到,完全没有霾的气息。
“当然是电商啊!反正全人类都不怎么出门,憋家里研究互联网呗,现在的8G网络又发达,世界首富、伟大的兴哥,又早早发明了平流伞。”
“啥是平流伞?”我对刚才差点砸死我的降落伞充满好奇。
“兴哥是清华电子工程的,他一创业就发明了一种叫平流层物流的系统,在每个城市的边缘地带,铺设大规模太阳能光伏发电,有了几乎免费的电力后,就地建餐饮食品厂,生产出来热腾腾的食物,包括各种炒菜,装进普通包裹后,搭乘超高速太空电梯,十几秒钟就上升到平流层,平流层的温度是零下五六十度,立即实现急速冻,完全保鲜锁鲜,是免费的天然冷链……”
“你等等,”我忍不住打断,“你说的太空电梯,是不是刘慈欣在《三体》里面写的那种?”
老王怀疑的看着我,“《三体》明明是天才小熊猫写的呀。你说的刘慈欣,倒也是雨果奖获得者,不过大刘写的小说叫《纽约掰弯》。”
“没事没事,不重要,你继续往下说平流层物流。”我心想,果然平行宇宙里,有些事挺乱套的。
“大气层的平流层比珠穆朗玛峰还高,最大好处之一是零下超低温,相当于冷链过程零成本,另一个是不像对流层,没有气流上下干扰,都是平行的,所以借助这一点,平流层的轨道运输非常省能源。空气稀薄,空气阻力也小,特快,所以每公斤冷链运输的成本,是地面运输的千分之一。兴哥当初花了十多年,终于在全球各个城市上空建成密如蛛网的平流层轨道,一般一个城市内的任意距离,都是几分钟到十几分钟左右投递到达,跨省走主干道也才一两个小时,毕竟天上的轨道不堵塞嘛。全中国都是包邮区,包裹在平流层运输到目标地点上空,直接空投就好了,这种从平流层空投下来的包裹降落伞,我们就俗称平流伞了。每栋楼都标配两部电梯,从下往上坐的是人电梯,从上往下收包裹并传送入户的是货梯。”
我又好奇问道,“你说兴哥是首富?”
“当然了,兴哥发明了这套平流层物流系统,普及到了全世界。曾经有人在图纸上发明过一种叫高铁的东西,但和平流层物流比起来,简直是质次价高,据说主要优势是能运人,但我们又不怎么出门。兴哥还掌控了太空电梯附近的土地,别的行业他只赚地皮租金,但食品加工厂就是他自己掌控了,有人算过,全球每天消耗的食品,70%左右是兴哥的美美集团提供的空投外卖。而美美集团总股价刚刚突破了150万亿人民币。”
我心想,难怪刚才那撕破的半个降落伞上有个“羊”字,美的一半嘛。“兴哥都首富了,干嘛不改进降落伞材质?用纸伞多危险?一旦破裂了就砸死人。”
老王答道,“公开说法是,别的材质不环保。但咱们私下说,还不是成本问题?换成更贵材质,每天这几十亿个包裹,得多少钱?而每天砸死这百八十个人,全按最高赔偿额,也还是便宜得多。不过,以前上街的人很少,现在疫情结束,每天砸死的人也日创新高了……唉。”
听到这,我暗暗叹气,这个平行宇宙运转的系统,经济学法则和我的世界也没什么不同。我那个世界,汽车后座并不安装安全带提醒警示器,因为汽车厂商算过了,所有车都安装这个警报器的成本,高过了出事故成为被告而赔偿的钱。
老王继续说道,“兴哥虽然是我偶像,但我也看不惯资本家的嗜血!虽然我这半生贫穷,一无所有,我正打算发明一个东西,也许未来我能成首富呢。”
“是商业地产吗?还是购物中心?”切,我心说,老王啊,你那点创意,可逃不脱我法眼。
“啊?!恩人,你怎么猜到的?!你太厉害了,和我想的一样。你看这两百多年的疫情彻底结束后,人们开始慢慢习惯出来逛街了。女人们发现,原来在实体店买衣服,现场就能试穿,试完就穿走,这可太令人震惊了,有些女人试着试着,还激动哭出来呢。买化妆品的,现场可以涂涂抹抹。尤其买菜的,再也不用靠运气,包裹里啥样吃啥样了,居然还能挑挑西红柿、捏捏水蜜桃……最近有人写了篇文章,就叫:《伟大的实体店,令每一个行业都值得重新发明一次》。我深以为然呢!恩人,你看,我打算发明一个叫购物中心的东西,一楼,全都是各种餐厅,二楼,当超市,三楼卖女装,四楼卖化妆品……”
“你错了。”我非常严肃抓住老王的胳膊,眼睛盯着他说,“一楼,应该卖奢侈品和化妆品,地下楼层才是超市,而餐饮,永远该放在最顶层!别问为什么,我懒得告诉你逻辑,但你死死记住这个顺序就对了!”
老王一辈子谦卑惯了,立即点头称是,“好的好的,我记住了,我肯定照做。不过奢侈品是什么?”
我立刻醒悟,这世界的人二百年里不咋出屋,也就没发明出奢侈品这概念,啥爱马仕LV香奈儿的包包,在屋里用,无法炫耀还不如个塑料袋实用,奢侈品大牌可能早就倒闭了吧?所以赶紧道,“没事,奢侈品你们以后会有的,还是个大商机,你往下说。”
老王继续,“我还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,如果我的购物中心开业了,我希望一年能赚十万块……现在商业用地这么便宜,十万块能买500平方米土地呢,我猜未来土地会迅速升值……”
“爸,你和谁又说你的小目标呢?”
我一看,走过来一个穿着朴素的年轻人,白白净净的,三十岁左右。
“过来,这位叔叔刚才救了我一次,来,叫叔叔。恩人,这是我的独子,阿聪。”
“叔叔,你好。”年轻人非常恭谨顺从,低调而羞涩。
“别!别!我可没比你大几岁,别乱叫。”虽然嘴上这么说,但我心里还是暗爽的。建林的儿子小聪聪?你叫我叔?哈哈哈。
老王这时对小王说,“阿聪,你陪叔叔一会,我去工地催进度了,欠的钱太多,只有赶紧完工才能有出路啊。欠私人钱太难了,以后要是能借国家的钱就好了……”
说完,老王就急匆匆走了。我朝着他略显衰老的背影喊了句,“老王,挺住!你未来会非常非常有钱的!” 满面风霜的老王回头朝我点点头,悲壮地咬了咬下唇。
2
小王陪我往工地另一侧溜达,我一抬头,看见个装修中的招牌,赫然写着“雕爷”二字,后面字还没刻上,我是大吃一惊啊!忙问,这是啥?小王高兴的回答,“这是个分店,还在装修,总店叫:雕爷牛鞭!自从餐饮业逐渐热闹,这家店就成网红店了,菜系号称叫‘暴殄天物一LOW餐’,什么鱼子酱配煎饼果子,生蚝把肉扔掉只用汁做上海菜泡饭,神户牛肉做香河肉饼,招牌菜是用牛鞭代替热狗里面的香肠……”
“我对餐饮不感兴趣!”我满脸通红打断小王,“阿聪,你爸刚才告诉我了首富是谁,那你给我讲讲,第二第三富豪是谁啊?”
小王一看就是个平日里非常仰慕有钱人的屌丝男,生于平凡家庭,对精英们如数家珍,对每个富豪的贪嗔痴、发家史、语录、八卦信手拈来,异常兴奋给我讲起来。
“第三富豪是化滕哥,口碑是所有富豪里的第一,形象要多健康就有多健康。”小王眼里放着光。
“啥?他难道不是搞游戏赚钱吗?怎么形象能第一?”我有点不大信。
“他以前弄手游的时候,形象确实一般,不过他6年前开发的《王者健身》游戏,风靡全球,这个游戏无论是1V1, 3V3还是5V5,都要靠健身动作取胜,大家一言不合就开黑,社交属性极强,动不动就是200个俯卧撑,100个波比跳,300个仰卧起坐,激烈对抗。你想啊,这二百年的疫情里,大家平时都不怎么出屋,身体素质极差。有了这个游戏后,大家相当于被动地拼命健身,都怕当猪队友。国民身体素质像坐了火箭一样提高,国家医保第一次有了结余,花不掉了,所以政府给了化滕哥各种荣誉来表彰他,尤其他对青少年强壮体格和拼搏精神的帮助,简直是青少年健康成长的大救星!你知道吗?为了怕孩子们健身过度,肌肉和关节劳损,化滕哥甚至开发了防沉迷系统……”
“好的好的,那第二富豪是谁?”我真有点受不了阿聪的小迷弟眼神了。
不说还好,一说第二富豪,阿聪脸都潮热起来,声音颤抖,“第二是雷帮主啊!”
“搞手机那个雷总?”我好奇地问。
“什么叫搞手机?智能手机这件事,就是他开创的呀!大高粱手机配合酒曲OS封闭式操作系统,独步天下,吃掉了全球手机行业90%的利润,高质高价的创新典范。”
“小王你等等,高粱加酒曲,那不是矛台吗?”
“叔你是说矛台酒呀,前年就破产了,二百年来中国人闷家里又没法炫耀,谁傻呀喝那么贵的酒?不过雷帮主有先见之明,趁矛台破产清算,就用他百分之一资产不到,给私有化收购了。最近几个月大家学会了聚餐的快乐,据说白酒的总销量翻番的涨,雷帮主简直是神!”
我听得倒吸一口凉气,继续听阿聪讲:“雷帮主最近特霸气,正封杀美国最大的品牌小樱桃手机,呸!小樱桃抄袭狗,打着开放系统旗号,质次价低,他家CEO整天自称是美国乔小军,蹭热度!其实就只会像素模仿咱大高粱,哼,什么玩意儿!雷帮主雷霆之怒,不把芯片卖给美国人了,让他们哭去吧!咱中国GDP是美国的2倍以上,世界第一,美国想追咱们?门都没有!掐他们脖子,断他们芯片,掐死!呸!”
我心说,这小王还挺愤青,不过眼瞅着这个平行宇宙里,咱中国都世界第一强国了,咋小王还这么愤?看来,愤不愤和国家强不强大关系不大,和一个人的自身处境高低关系很大。
“雷教主看来是真牛逼,都敢随意虐美国了,真给力!”我不由自主感叹了一句。
小王神秘笑了笑,道,“不过啊,雷教主,兴哥,化滕哥三个人加一起,也不敢得罪一个人。”
“谁?”
“当今商务部的马部长!他嫉恶如仇,痛恨垄断,所以正准备用《反垄断法》搞这三个首富。我是肯定支持首富三大佬啦。可很多吃瓜群众,相当无知,支持反垄断,还管马部长叫什么‘马部部’,你听听多肉麻?”
听到这儿,我有一种不祥预感,敏感话题!再说下去我怕这薛定谔宇宙会坍缩。
打住!赶紧岔开话题,便问他,“欸,我问你,这新的牛年到来了,你有什么新年愿望?”
听我这么问,阿聪突然羞涩了,低头玩弄着手机(我偷瞄一眼,看他手机壁纸是一排排网红脸),阿聪说,“我感觉我爸今年要转运,穷了这么多年,万一我爸真富了,第一个愿望我想养一条狗。第二个愿望,可能有些奢侈,我还从没坐过飞机没出过国,不过大部分人也都没出过,也不知道狗让不让上飞机呢?第三个愿望嘛……我想今年能有个初恋,三十几年单身狗实在当够了。你说我爸要是有钱,我脱单是不是就有望了?”
我拍拍阿聪肩膀,鼓励他说,“小王,有点志气,别总靠爸爸,你自己行的!”
说完,留下眼中迷茫、若有所思的聪,我走出工地,打算四处走走看看。
3
溜溜达达,漫无目的瞎逛,你别说,空气都挺甜的,我心想,赶紧享受这好空气吧,以后等你们懂什么叫交通堵塞了,空气也就不再如今天了。
这时,听到路边传来两个成年男人的哭声,一个很瘦小,另一个白白胖胖。定睛一瞧,哟!这不是郭小四和于妈吗?!
我暗搓搓想,这俩人哭啥呢?莫非这个宇宙里他俩也刚刚被封杀?好奇心起,凑了过去。
走近前一看,小四抹着眼泪道,“于大哥,我就算是倾家荡产,把老家房子卖掉,也得给波哥出版他作品全集。”
“四弟,先别说这个,我刚刚接到消息,说波哥快不行了,咱们去送他最后一程吧,钱的事以后再说,我也会把最后一毛钱捐出来给波哥出书的。波哥这些年被封号上百次,号称被V信伤害最深的男人,文章四处散落,必须集结,这些年咱们都自称波哥门下走狗,总是不能白叫。”
听到这,我忍不住了,发问道,“二位,你们说的波哥,难道是王小波?他还活着?”
小四眼圈红红的,答道,“波哥当然是王小波,他一直心脏不好,好几次都是抢救回来的,不过天可怜见,还是撑到了今天。但这次肺的事可能真要不行了,他这天天凶猛的抽烟啊……我们正要去医院,看他最后一眼,莫非你也看过波哥的作品?难得他这种小众作家,一个路人都有看过的。”
“那还等什么?走,一块去,一块去。”不知为什么,一想到能亲眼见波哥一次,我心头一热,呼吸急促了起来。
医院离得不远,没走一会就到了。进了病房,看见一个脚都要伸出病床外的瘦高大个子,不停咳嗽,就知道是他了。
波哥还是一头乱发,不过都已经白了,我一想,在我那个世界,他是1997年走的,走时还不到45岁。这个世界里,他快七十了,我应该开心才对。
还是小四先开的口,“波哥,我和于妈快撑不下去了,我俩努力写严肃文学,不媚俗不媚雅,从不管什么潮流不潮流,特立独行,忠于理想,追随内心,可总是头破血流啊,好不容易写个有阅读量的,还被一些不要脸的网红作家抄袭!自从磊磊当了作协主席,尸位素餐,从不谴责洗稿和抄袭。这么些年了,我和于妈一直没名没钱,我俩该怎么办?”
波哥已经说不出长句子,他嗓子沙哑,努力挤出几个字,“蓝……蜻蜓,咳咳,蓝,蜻蜓。”
小四和于妈一同点了点头,于妈小声说,“波哥,我懂了,你是说光荣的荆棘路,有些人的事业就是一片着火的荆棘,智者就在火里走着。如果用宁静的童心来看,这条路是这样的:它在两条竹篱笆之中。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牛花,在每个花蕊上,都落了一只蓝蜻蜓……波哥,你放心,这条荆棘路,我会坚持走下去的。你这些年新写的三四百万字文稿,我和小四会努力为你出版的。”
波哥微微点头,应是赞许的意思,然后眼睛看向了我,眼神问我有什么想说的。
我看着他苍老又熟悉面容,和那眼神里似乎永远闪着年轻狡黠的光芒,我开口道,“波哥,我初读你时,才二十多岁,那时候,我大声的背诵着你在《黄金时代》里的话——那是我一生的黄金时代,我有好多奢望。我想爱,想吃,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,后来我才知道,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,人一天天老下去,奢望也一天天消逝,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。可是我过二十一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。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,什么也锤不了我。”
说完这些,我有些激动,“波哥,现在的我真的感觉一天天老下去了,一转眼我也中年了,我觉得我已经挨了锤,有时候半夜醒来,不知为什么就挺难过的。可是,我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去诉说这种该死的、挨锤的感觉,我过得不差,但我每天都得扮演坚强,扮演勇敢,扮演担当,其实我并不介意扮演这些,但我就是常常难过,我怀念我二十多那会儿,一无所有,但横冲直撞,不管不顾。现在呢,满眼都是责任,内心全是委屈。家人同事朋友虽多,却连一个倾诉的人都找不到,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倾诉个什么,甚至我都说不清我怀念以前的是什么,现在日子比以前好太多了,但我就是感到委屈,难过,和某种…怀念。这种感觉别人不会明白……现在看见你,对你而言,我素不相识,我却像对着一个看着我长大的同胞兄长一样,通通说出来……我,我……”
我哽咽到说不下去。
波哥眼睛似乎也有点潮湿,目光似乎对我说,“我都懂,我都懂。”喉咙传出来的,却只是咳嗽声。这时一个满脸横肉的护士走过来,不由分说,粗鲁地把我们撵出了病房。
出来后,我握着小四和于妈的手,用最诚恳的语调说,“你俩都是真性情、好汉子!光荣的荆棘路,坚持,请一定要坚持走下去。你两位,都是我最敬重的那种有担当的真男人。对了,我听你们刚才说,手头有波哥近些年散落各处的几百万新创文字,可否发给我一份?我也能帮着传播传播的。”
小四说,我现在就发你。发完后,和于妈相互搀扶着,肩膀一耸一耸地,边哭边走出医院。
路过隔壁一个精神病的病房时,我看病房里几个穿病号服的病人,闲得无聊,自娱自乐正在排练某个戏剧,一听之下,嘿,我多年前还真看过,是赖声川导演的《台湾怪谭》舞台剧,而且是尾声部分。那戏里的主人公阿达,去灵堂悼念他当年启蒙恩师的一幕。
一个念祭文的老先生,拖长了音,高声念道:
呜呼,知识分子……
春风化雨兮——寒酸!
为人正直兮——多余!
两袖清风兮——活该!
洁身自爱兮——混蛋!
助人为善兮——我操他妈的……
此种败类乃害群之马也,
众亲友引以为戒,
快退快退,提早上车,
草草埋葬兮,免怀念也,上香……
听着这段曾经熟悉的台词,想着隔壁病房弥留的波哥,我摇摇头,一丝苦笑,看来,不管是哪个平行宇宙,这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,都是不受待见啊。
不过一想起我拿到的几百万波哥新文字,郝景芳还生死未卜,我意识到我该回我自己的平行世界了。说走就走,扳动小红盒子开关,又是一阵晕眩,感觉我似乎是回来了。
仔细一想,我的朋友中,最熟悉出版业务的,大概就属大象公会的创始人黄章晋,外号魔鬼教官那位了,而且他和郝景芳也熟。
对,找他!我拨通了黄章晋的电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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