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
2021年4月初的时候，我打电话给我爸，说长假回老家。
他说，哦，我还以为你们也要出门呢，你弟两口子要去新疆玩。
我说，想你了，回去看看你。
他很开心地挂了电话。
隔了一会，又打回来，说，你是想吃排骨，还是麻辣鱼呢？
我扑哧一声笑出来。
我说，还有一个月呢，你急什么呀。
我爸嘿嘿地笑，也是哦。
那一刻，我怎么那么想哭呢。
02
1981年，我出生在四川的一个小县城，下面有个小三岁的弟弟。
我爸以前在水泥厂开货车，在那时这是很好的工作了，只是忙起来，好几天不能回家。
我妈是外地嫁过来的，很传统的女人，每天在家忙前忙后。
7岁那年，我放学回来，看到我爸正追着我妈满院子跑，我弟坐在地上哇哇哭。
那时我胆子可大了，看我妈披头散发的样子，就冲过去挡在我爸前面说，你干吗呀，欺负我妈！
没想到，我爸竟然哭了。
后来才知道，我爸那样，是因为我妈出轨了。
她趁我爸不在家，约了男人上门，没想到我爸提前回来了。
中间挣扎了很久，1989年，我爸我妈离了婚。
03
本来我妈是要带我走的，两个孩子，她想带走一个。
可临走我爸没同意。
他对我妈说，你将来肯定要嫁人的，女儿跟着你，我不放心，还是留下吧。
我妈抱着我哭了又哭，摸着我的头说，以后苦了你了。
后来慢慢才懂，比起弟弟，我妈为什么更担心我。
她走了，我爸天天忙工作，我和弟弟大部分时间都在奶奶家。
爷爷奶奶偏心，毫不掩饰地偏爱弟弟。
记得我们那刚出那种高压炉炸鸡的时候，每次奶奶买，给弟弟的是最大的鸡腿，给我是最小的鸡翅。
我委屈地坐在门口哭。
我爸正好回来，问我怎么了，之后就发了脾气。
到现在都记得我爸当时的样子。
他一只手抱着我，和爷爷奶奶吵架。
他说都是他的孩子，一碗水要端平，家里是少根鸡腿的钱吗？
后来，我爸带着我去了那家炸鸡店，告诉我能吃多少吃多少。
我一口气吃了三根手枪腿，撑得晚上爬起来哇哇吐。
可是，我开心。
其实，人不怕被轻视，被歧视，只要有人坚定地站在你一边。
所有的委屈和难过，都会变成一种成长的动力。
04
我上初中的时候，我爸不开车了，转去了办公室。
没有了效益工资，收入明涨暗降。
他嘴上说是跑不动了，可我知道，他是为了我。
因为我和爷爷奶奶的关系越来越僵。
他们觉得我像我妈，心术不正，骂我将来肯定是个吃里扒外的不孝女。
我爸每天朝九晚五上下班，我和弟弟就不用住在奶奶家了。
他还和他们食堂的大师傅学做家常菜，天天给我们做好吃的。
有一次，吃完饭，我和我爸洗碗。
我问他，你是不想我挨爷爷奶奶骂才换工作的吗？
他刷着锅说，我要你妈留下你，不是让你受欺负的。
05
我中考成绩不错，进了我们那里的重点高中。
开学第一天，是我爸送我去的。
进校门的时候，我开心得一蹦三跳，结果一个BP机从书包里掉出来。
我赶紧捡起来，塞回兜里。
我爸眼尖，还是看见了。
放学回家他才问我，哪来的？
上世纪90年代末，一个中文BP机还是挺贵的。
没法说谎，只能说实话。
是我妈给的。说起我妈，有点不知道怎么说。
刚离婚的那几年，她过得挺艰难。
和她出轨的男人，自己有家，根本不管她。她名声坏了，回娘家也受排挤轻视。
因为一直没怎么上班，做什么都没经验，最后只能收废品。
可不得不说，我妈很厉害。她慢慢摸出了门道，后来专门做纺织废料，把收破烂干成了事业。
我上初一的时候，我妈偷偷回来找过我和弟弟。
弟弟对妈妈感情不深，毕竟妈妈走的时候，他太小了。
他悄悄告诉了奶奶，奶奶发了脾气，让我们不许和我妈来往，也不让我们把这件事告诉我爸，因为我爸正在相亲。
但是，我不是我弟，我对我妈是有记忆的。
再加上，天天受爷爷奶奶的气，当然会想念我妈的好。
所以，我和我妈一直有联系，只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。
我爸听我说了这些之后，没有生气，只是问了一句，你妈现在过得好不？
我说，好，可好了。
我爸点了点头，说，以后这事不用瞒我，你爸没那么小气。
你妈还惦记你，爸爸心里高兴。
后来，长大了，我才多少明白，他也是想我做个有妈的孩子啊。
他不像爷爷奶奶那样，让我去恨我妈，他希望我带着爱长大。
06
我高二那年，爷爷去世。
奶奶受了打击，一病不起，第二年也跟着去了。
我爸一下老了好多。
我高考成绩还行，在成都读了师范。
去了成都我才发现自己特别恋家，离不开我爸。
没有他在身边，我总感觉做什么都没底气。
外地上学那几年，我一到周末就往家跑，我爸就给我做好吃的。
我弟说我没出息。
我爸就点他脑袋瓜说，你有出息，出去别回来。
我爸永远维护我，吃一句话的亏都不行。
我毕业就回了老家，做了小学老师。
那一年，我妈再婚，找了一个比她小4岁的男人。
婚礼，她叫我过去，我没答应。
心里觉得去了，有点对不起我爸，因为我爸还是单身呀。
可我爸知道了，就说，你想去就去，有啥子对不起我的。
我问他，当初你相亲的时候，我记得有几个条件不错呀，为什么不找呢？
我爸说，看起来都不像能当妈的人，我想还是算了。
你爷爷奶奶还是亲人呢，对你都是挑三捡四的，何况是个没关系的人。
我爸就是这样，平时不爱说话，可偶尔一句大实话，就会暖得让人想掉眼泪。
我爸不想聊这些，没话找话说，哎哟，你管我做什么，你和景胜怎么安排的呀？
07
景胜是我大学同学，也是老乡。
认识之后才发现，我们竟然上过同一所小学。
我们大二在一起的，毕业后，他也回了老家，进了事业单位。
两家条件都差不多。
2004年，工作稳定下来后，我们结了婚。
婚后有甜蜜，也有摩擦，毕竟年轻。
生气了，我就往娘家跑，我爸就会专门做我爱吃的菜哄我开心。
在景胜那里受多少气，都能被我爸哄回来。景胜冷静了，又会接我回去。
有一次，我和景胜吵架，我回了家，有一个堂叔刚好来家里做客。
我爸马上下厨。
吃饭的时候，堂叔说我，你啊，嫁出去了就不要老回门，像个什么样子？
婆家人知道了，怎么看你？要是按以前的老规矩，你都不是我们家人了知道吗？
我爸当即就黑了脸。
他说，你吃完快点走吧，那么多话。
我女儿嫁给谁也是我女儿，用得着你管。
那天堂叔走了，我爸唯恐我听了堂叔的话不回来，认真叮嘱我以后受气了，就要回来找他，别听堂叔瞎说。
但我却从那天开始，意识到自己有了另一个身份，所以不常回去找我爸了。
我怕婆家多心，也怕别人说闲话。
08
那之后，再和景胜有问题，我都是自己解决。
景胜说我成熟了，理性了。可我总觉得，心里少了一块。
2006年，我弟大学毕业，我儿子出生。
在医院，我爸和我妈离婚后第一次重聚。
没有我妈做比较，还不觉得什么。但他们两个站在一起我就发现，我爸看起来要比我妈老十岁。
我妈说，这些年，辛苦你了，把儿女都带出来了。
我爸笑着说，就这点成绩可以吹。
仿佛我和我弟是他一生最优秀的事业。
有那么一瞬间，我以为我爸妈会复合。
但事实上，他们已经拉开了差距。
我妈嘴里都是生意经，我爸说的都是柴米油盐烟火事。
真是干事业让人年轻，干家务让人变老。
2010年，景胜打算和朋友一起去成都创业。他说，快30岁了，不搏一下，觉得对不起这一辈子。
我想着也没多远，就同意了，而我们就此分居了近5年。
09
其实也还好，周末，不是我带着儿子去找景胜，就是他回来陪我们母子俩。
反正不到2个小时的车程。
2012年，我弟结婚。
景胜送了台20多万的车，给我们家挣了不少面子。
一切看起来都挺美好的，但毕竟是异地。
再加上我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，我和景胜之间老夫老妻的那种冷漠，渐渐就浓了。
是2015年元宵节，我和他在婆家吃饭。不经意的一眼，瞥见微信上有人问他，吃了元宵没？
我压着心里所有的疑问与担忧，回了家，然后直接问了他。
他坦白了，那个女孩是年前酒局上认识的，客户的妹妹。
碍着这层关系，只能一直陪聊。他把手机拿给我看，女方一直在撩，景胜回应了几句暧昧的话，但始终不冷不热。
说实话，我心里一片乱麻。
可能因为我在感情里有洁癖，连这点暧昧都容不下。我说，咱们先分开一段时间，让我静静。
当天晚上，我就叫醒儿子，带着他回了娘家。
那时候，家里只有我爸。他见到吓了一跳，问我这是怎么了，大半夜跑回来？
我没回应，安顿好儿子睡下，才抱住我爸，失声痛哭。
什么是亲人啊？
就是在任何时候，受了任何伤害，都可以放心抱着哭的那个人。
我爸急坏了，摸着我的头说，不怕不怕，出什么事了，爸给你撑腰。
10
景胜上了三次门。
实话实说，我心里是矛盾的。
我问他，如果不是我早发现，你和她会不会发展下去？
他说，不会，怎么可能！我真要有那个想法，这五年早就发生什么了。
我说逢场作戏，可能你觉得我是糊弄，但事实就是这样。
这四个字一出口，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我的几个知心朋友都劝我不要相信男人，说男人嘴上说逢场作戏，其实心里想的都是假戏真做。
可是，我就因为一个没发生的事实，离了吗？
我整夜整夜睡不着。
后来，一天晚上，我爸看我坐在客厅里，就来陪我。
我爸说，你要是想离婚，随时可以回家，这个家的大门随时为你开着。
但如果你舍不得离，就不要去管别人怎么想，怎么说。
外人说的话，有时候不是关心你，而是想看你的热闹。
遇事，多从自己的角度想想，到底怎么才是好的。
我爸的话，一下让我想通了。
婚我不离了，因为从感情到生活，我都需要给景胜，也给自己一次机会。
而不是因为莫须有的猜忌，就给我们的婚姻判个死刑。
11
我回了家，和景胜深谈了一天。
他说，带着孩子，和我去成都吧。
我嘴上不饶人，怕经不住考验？
他说，我不想你以后一直生活在怀疑里，是我不好，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。
其实我早就想去成都的。
儿子的教育当然是那边好，加上景胜的公司也稳定了。
我只是在心里，放不下我爸。
我担心他，年纪越来越大了，将来谁给他养老。
我弟自己都管不好，哪管得好他。
另一方面，我也离不开他。这么多年了，能说心里话的人，只有他，他是我的倚靠。
12
做决定之前，我去看了我爸。
我爸说，傻，我能让你靠一辈子吗？我早晚有那一天啊。
你要学会依靠景胜，男人年轻的时候都不懂得责任的。
爸爸不也一样吗？天天不着家。
被人依靠，男人才有责任心，心里才会有老婆孩子这根弦。
我被我爸说服了，跟着景胜去了成都。
事实上，我爸说的是对的。
有我和儿子在身边，景胜对这个家的责任感越来越强。
狐朋狗友再招他去玩，老婆孩子也是个很好的理由。
他经常带我去参加公司的聚会，那个女孩再也没发过暧昧的信息。
儿子适应得也很快，每天和爸爸在一起，他很开心。
只是，我离我的爸爸，有点远了。
以为2个小时的车程不算什么，可是周末要陪儿子上补习班，长假要安排旅行。
一年算下来，真的就见不上几次面了。
13
这几年，我爸老得越发快了。
头发基本全白，腰板也挺不直。
做什么事都傻乎乎的，没有从前的精明劲。
2020年，景胜的生意停转，孩子的学校放假，我们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。
我爸可开心了，天天来看外孙。
没办法，我弟两口子不想生。
要享天伦之乐，就要来我家。
儿子喜欢帮他摆弄手机，装一堆App，我爸也不会用。
有一次我儿子说他，外公，你手机搞这么大字号干吗呀，一屏装不下。
我爸就傻呵呵地笑，说，看不清啊，外公眼睛现在不行了。
我在一旁切苹果，忽然就湿了眼眶，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啊。
好像昨天我还是他身边撒娇的小姑娘，忽然他就成了老人家。
14
后来，就是2021年了。
我清楚地记得4月30日这一天。
天气，晴。
我和景胜结婚17年的纪念日。
早晨，我给我爸打电话，因为五一要回去。
可一直不通，我有点不安了。
我弟和弟媳已经提前出发去了新疆，他们在飞机上，手机关了。
我就跑到教学楼外面，从外卖软件上下单订了奶茶蛋糕。
外卖小哥一接单，我就打电话过去，说奶茶和蛋糕是送给他的，请他帮我去看看我爸。
小哥人特别好，一听就说，东西我先不拿了，我这就去看看，到了我给你电话。
那大概是我经历的，最漫长的15分钟。
一个人在树荫下，焦躁不安。
脑子想的都是我爸。
小哥到我爸门前，加了我微信，跟我视频，然后敲门。
一直敲，一直敲，里面没有任何回应。
我的心，随着一下一下的敲门声，越等越凉……
15
我爸是脑溢血走的。
非常突然，没有征兆。
当一个人真正难过的时候，原来是哭不出来的。
直到办完丧事，我打开冰箱，看到里面的排骨和鱼，才哇的一声，哭得停不下来。
我再也打不通他的电话，再也不能心情不好了就回家。
我拉着景胜的手，说，我没有爸爸了，以后别跟我吵架了好不好？
所有人都哭了。
后来弟弟打开了家里的监控，从监控里，我看到4月30号那天，我爸一早就出了门。
回来时，手里提了很多菜。有他外孙爱吃的排骨，也有他女儿爱吃的鱼，还有他女婿喜欢的虾。
可是往冰箱冷冻层里放东西时，站得太急了，门都没关紧，就倒在了厨房的地上。
我就这样失去了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，没人知道我有多后悔。
我时常想，如果我没有提前打电话，告诉他我五一要回去，是不是我就还是一个有爸爸的孩子。
可是，没有如果，只有结果。
这像是一场梦，可是所有人都告诉我，这是真的。
从此世间再无人问我冷暖，问我归期，无人应答那一声爸爸了。
我没有爸爸了，希望有爸爸的人对爸爸好一些。
* 作者：猪小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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