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几天好多人结婚，年纪轻轻就步入了很丧的中年。
比如老鱼外逃美帝的儿子，到facebook打工没两年，就在杭州九溪玫瑰园办了婚礼。来到宋卫平的地盘，要跟老宋打声招呼。老鱼半夜给老宋发了一条微信，邀请他参加婚礼。
老宋很快回了条微信：感谢邀请，只是你知道，我这十年基本不再参加工作外的宴席，抱歉，祝贺。
老鱼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，我很快明白：这哥们也是想要从我身上榨点份子钱呢。于是抢先跟老鱼说：啊，下周要去成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，不然一定打飞的参加，恭喜！
兽爷为自己的「机智」打满分。差那么一点，就把这些年蹭老鱼的饭和酒都还回去了。
和老鱼就是在杭州认识的。他曾经是老宋的「球友」，聊了几年绿城足球后进了老宋的公司。后来我每次去杭州都要去找他玩，见面只有三个主题：蹭饭，蹭酒，调侃老宋。
绿城足球队降级后，要不要在体育界继续混下去，老宋内心是过有起伏的。那天兽爷就跟老鱼说：
老宋就是个不合时宜的「文艺青年」。别人都躲足球的时候，他一个人站出来反腐；别人都在砸钱玩足球当政治投机，他却想退了；别人都在地产业快速复制批量化生产做规模玩资本，他却仿佛还是上个世纪的人，撅着屁股独自研究产品，不问窗外事。
后来兽爷把这段话发给了老宋。这个「过气」足坛大佬没有回一个字。
还有一年。我和老鱼在孤山附近一个小店里，在清朝的楼，坐着明朝的椅子，点唐宋流传至今的菜，喝着从文艺青年老宋的公司里偷出来的红酒。七十多块一瓶的干红就是好喝，喝完两瓶，就不知道今夕是何夕。
有个叫布莱特•威利斯的美国人在孤山住过。临走前大哭：离别这妖艳的城市，如同远嫁我心爱的女儿。真是一曲忠诚的赞歌，杭州政府应给这个美国人发个「十大荣誉市民奖」。
慕容雪村说，每个城市都有着它的味道。北京有点咸，上海有点甜，重庆很麻，广州是一股砂锅炖狗腿的味道。如果说杭州，兽爷想漂浮在这城市上空的是种微甜的香，像桂花。
南宋有个花和尚说杭州不适合修道。因西湖太美，近水三分妖。何止三分，杭州如有十分妖艳，那老宋在这座城市的山川湖海边上盖的桂花系、玫瑰园系、桃花源系建筑，是要占很多气氛的。
这些年杭州人的梦想，都是住进绿城的房子里。唯有这些建筑，不负这座妖艳的城市。
真的，你能够想象被中国销售额前三强恒大、碧桂园奇怪的建筑占领的杭州吗？
这座城，也欠老宋一个「荣誉市民」称号。
一
老宋年轻时在舟山党校教过几年书。
那个比现在年轻三十岁的小宋，是个标准的文艺青年。他读过圣贤之书，喜欢摆着一幅自由主义的德行，谁再牛逼都斜眼看。小宋当时在课堂上说，不能忍受在一个人品比自己差、学问比自己差的人手下工作，认为这是人生的「奇耻大辱」。
中国的文艺青年要过得好不容易。他们不能接受人生原本的毫无意义、如此平凡。他们喜欢设计些伟大的幻想，为悲催的人生赋予意义。
小宋就是个喜欢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。三十年前，小宋的理想是像他的浙江老乡邵飘萍一样开启民智。他真的很有本事，又是办报又是踢球，又是搓麻将斗地主，又是组织学生上街。
对于这个满脑子小资产阶级自由主义观，不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青年，组织很着急。领导当时集体开过会，试图挽救过这个「失足男青年」，失败了，于是一怒之下，给小宋办了停职，让他自己深刻反省检讨。
这个文青大病了一场。醒来灌了十瓶舟山啤酒，抽掉一条大前门。扔下最后一根烟头的时候，他抬头看看天上硕大的月亮，大吼三声，转身南下，入了「江湖」。
在南方混了一圈后，小宋同志又回到杭州，做了地产商。1994年，小宋与妻子夏一波、同学寿柏年创办了绿城。
这个心气很高的「文艺青年」，创业后还沉迷在自由主义的小世界里。觉得这个社会教书也教不成，发言也发不成，做地产还要看别人脸色，低头去求官员，是很痛苦的事。
他想挣一把就撤，找个小镇养老。一不小心挣了一把，却发现屁股后跟了一堆小弟，撤不了，压力很大，他更痛苦了。
后来寿柏年告诉兽爷，绿城成功的秘诀，就是小宋同志有一天突然开悟了，树立了正确的世界观，并偏执地坚持下来。
所谓的开悟，其实是读了本魔性的书——「松下幸之助」的传记。小宋将松下的书视为公司圣经，让每位员工阅读。小宋当时说松下的五卷全集，只要读一卷，就可以做出一个七八成优秀的公司。
兽爷觉得小宋能够说出这么夸张的话，一定是收了松下老先生很多钱。兽爷受老宋蛊惑，当年掏了一个月工资买了五卷，读了好多遍，到现在还是没有取得一点微不足道的成就。
「松下幸之助」对于这个地产商的意义在于，他帮助小宋找到了人生的意义。那时小宋就认准两个真理。
第一个是：产品即人品，有什么样的人品，就有什么样的产品；
第二个是：伟大的商人应该能够领悟到为何赚钱，赚钱干什么，会对别人和社会产生怎样的影响。
悟到这两点之后，「小宋」的旧世界倒塌了，他一夜之间就变成了「老宋」。老宋的理想也变成了在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进程中，用建筑、用居住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一点。
他开始不再为自己是个资本家而感到痛苦，不再萌生抽身而去的念头。
这个「文艺青年」，终于能够与自己泰然处之。
二
七年前的一个夏天，兽爷第一次见到老宋。
那一天，一家银行把杭州所有开发商都叫去西湖国宾馆开会，老宋穿着西装在台上眯着眼，脸上洋溢着蜜汁微笑和自信。
那时他正值巅峰，野心勃勃地要超越万科。
绿城产品的口碑也鹊起。不是说老宋当时造的房子有多好，而是他的中国同行一直太糟糕。
在最浮华的地产业，这个「文艺青年」用产品阐释了一种罕见的价值观：事物自有其理想状态，要按最理想的状态去努力，惟如此，世界才能变得更好。
老宋只迈出的一小步，却是中国楼市的一大步。他就此几乎成为中国地产的「宋布斯」。
和文艺青年乔布斯一样，「宋布斯」面对世界的时候也像个精神病。绿城所有人都被他骂过，不留面子。和老鱼喝酒喝多了，他总会吐槽「宋布斯」那些广为流传的段子：能用肉眼看出极小的工程误差，发现了就要重做；建筑外立面颜色不好，窗户弧度不够好，都敲掉重做。
偏安江南、沉浸在自己小世界的「宋布斯」，根本不知道外面世界已发生了分野。2008年，万科遭遇挫折，迅速调整产品结构，以快速周转的刚需为主；万达则抓住了某些地方官员的需求，蹿红成为商业巨头；绿城遭遇资金危机，但4万亿让老宋产生了幻觉——2009年绿城销售额超过500亿，与行业老大万科也就一步之遥。
那一年的「宋布斯」意气风发，很年轻也很精神。和过去几年陷入中年危机的疲惫身影相比，像是两个人。
银行会议结束后，兽爷出了会场碰见了老宋。杭州的夏天闷热，「宋布斯」站在路边抽烟，在人群里他有一种难以接近的沉默。兽爷走上去跟他打招呼：老宋啊，下午怎么没去拍地呀！老宋笑了笑说：这块地算了，就让给戚掌柜了！
那一年的杭州土拍现场，老宋穿着红色T恤亲自举牌，在当时是一道扎眼的风景线。他豪言要超万科，在全国豪掷400亿元买地，是当年买地最多的公司——很多年后，老宋仍在为2009年的冲动还账。
我于是又问了句：老宋啊，今天怎么没穿你那件幸运的红色T恤呀！
老宋尴尬地笑了笑。兽爷就这样把天聊死了。
后来还是老宋打破尴尬。只见他俯首沉思，突然熄灭了烟，说起了从前。他从自己大学时候办报说到邵飘萍，从民国的历史讲到大和民族的历史再讲到日耳曼人的历史，一讲起来就滔滔不绝，把所有问题都终极化。在杭州西湖边的夏天里，他满头大汗，就差点问兽爷：你是谁，你从哪来，你要到哪去。
后来老宋秘书过来找他，让他去贵宾室吹空调凉快下。老宋摆手说：没事，我要跟这个年轻人多聊一会。
他说这话的时候兽爷有些感动。这种相遇很像古代的那种相遇，成名多年的「武林名宿」，和一位萍水相逢、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年轻人把酒言欢。他不管眼前的年轻人叫什么，来自哪门哪派，但觉得很交心，就跟秘书说：
「加一个钟」。
三
周鸿祎说：在中国商业界要做成事，「书生」是不行的。太阳春白雪是打不了仗的。
书生都做不了，更何况是不合时宜的「文艺青年」。张无忌虽然武功盖世，三观正确，但最后坐上大明朝皇位的，还是被路子更野的朱元璋。和恒大、前海人寿、融创相比，文科生万科和绿城太不会打仗了。
想让世界变得更好，这是每个商人心中都有的牵挂。但在大环境和利益面前能不能坚持下来，是另外一个问题。王石口口声声不行贿，但今年万科已两次因行贿上头条了。
老宋也不是一朵白莲花。他是一个哲学家，但很长一段时间里，都不是适合这个环境的企业家。他做过很多不靠谱的事情。比如觉得不能把城市让给其他不靠谱的开发商糟蹋了，就拿了很多不应该拿的地王；比如把绿城卖出去又要了回来，后来又很快被央企接管了过去。
但有错误他会承认，把伤口撕开来给你们看，说明原因，一笔一划地道歉。
在那次风波最喧嚣的几天，外界评论汹涌。我就看到他一个人坐在玫瑰园酒店走廊尽头，抽着十块钱的万宝路香烟，直到黄昏。那种感觉就像句宋词：
将军百战身名裂，向河梁，回头万里，故人长绝。
他想要把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点。但这些年他自己都过得并不太好。他与现实间总存在着某种不能缓解的疏离感，像隔着一层毛玻璃。与那种更强调对外物征服欲的现代商业野蛮精神相比，他更像个南北朝清高自负的士大夫，躲在自己的幽暗世界里，向内挖掘。
若以财富论英雄，这个「文艺青年」，和那些最近一个个打鸡血造金句要做「教父」的地产大亨（如老王和老孙）相比，是失败的。但他实在无法勉强自己去获得那样的「成功」，或者无法从所谓「成功」中得到愉悦感。
有人说如果老宋不偏执，也走些野路子，绿城也会很成功。但他是这么回答的：
商人可以逐利，但不能嗜血。一个企业的天职是替社会和用户生产出更多更好的产品。
但诗人艾略特说：这世界倒塌了，不是轰然一声，而是唏嘘一声。
2016年对于中国楼市而言，是个唏嘘之年。恒大销售规模超越万科成全宇宙第一大房企，主打新加坡旁森林城市的碧桂园距万科也仅一步之遥，融创则不停在全国买买买。这个资本时代，三家风头最劲企业的狼性、激进和功利，成为中国楼市的「主流形象」。
最具理想气质的两家企业，绿城和万科却同时出现了变故——宋卫平渐渐远离中交版绿城，万科沦为庄家股。理想主义的光芒黯淡，至于情怀，现在能消化的人少。
很长一段时间，兽爷彻夜未眠，晚上低头沉思，不停地走动：不管是豪宅还是奢侈品，没有强有力的文化积淀，是做不出来的。但如果这个市场都被恒大、碧桂园这样的企业，疯狂地用重复低质的产品冲垮，不再有企业耐下心来做产品，中国的未来将会是怎样的？
想到此，兽爷望着雾霾弥漫的远方，不禁忧心忡忡。此时，耳边又响起了那个银铃般的女声：“靓仔，你的鸡蛋灌饼做好了，要加肠吗……”
万万没有想到的是，老宋没有就此凋零。这位老司机正开启中国楼市的另一个时代。
四
老宋已不是绿城的大股东了。
原以为这个老司机会有点寂寞。但今年5月份在杭州见老宋，觉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有热情。他说要在十年内造 100 个小镇，实现一万亿的销售额。
这就是蓝城现在有点疯狂的「百镇万亿计划」。杭州知名媒体人刘德科说这个奇特的商业模式，不是靠天才规划出来的，更可能是阴差阳错的结果。
杭州一个神盘「桃李春风」给了老宋最直接的启迪和信心。这是绿城中途接手的一个别墅项目。之前一年卖不了几套，产品普通，地段还很冷门，超级不受待见。
老宋2015年回归绿城后，他将「桃李春风」剩下土地重新规划、设计，并开了一个发布会。
那次他把我和两个朋友从北京叫去杭州听发布会。那天台上老宋用自信的叙述迎接我们向往的目光，兽爷承认，那时我眼睛里满满都是七年前第一次看到老宋在台上的影子——七年前的老宋说，他考试从来没有得过第二。
七年前「绿粉」都说买买买！今天「绿粉」又开始说买买买！「桃李春风」被抢空，吸引了来自全国各地的「绿粉」，连北京都来了30多组客户，最远的甚至来自新疆。
这个项目产品本身就充满了戏剧性。别墅竟然只有一百来平米，总价只要两三百万，而且是中式别墅，精装修交付。无数人心动，因为都买得起。
「桃李春风」的热销，连老宋自己都没有想到。一个更加疯狂的想法在脑海里酝酿了。
这个饱读圣贤书的老司机，脑子里总是幻想着孔子所描述的模样——《论语》里的「风乎舞雩」，《礼记》里的「大同社会」。「桃李春风」之后，他开始不想造一个普通的别墅区，而要完成十几年来心底的梦：造梦想中的小镇。
他构想的理想小镇，是一个生命体，是一个有机的结构。是一平方公里开发建设，然后带动三平方公里或者是五平方公里的农业改造，最终做成一个几万人口的小镇。
老宋给他的小镇项目加入了其一直在探索的现代农业。这不仅让买房子的高兴，更重要的是，它还能吸纳当地农民就近干活，不用外出打工。
这样的小镇，能在小院、窗竹，以及无边的茶园稻浪之间，把城里人和农村人妥协地融合在了一起，耕耘城市人的乡愁，乡村人的希望，缔造一种比城市更具人情、比乡村更具文明的生活方式。
一直不合时宜的老宋，罕见地这次借上了政策东风。过去几个月很多地方政府都在积极行动，规划各种「特色小镇」。宋卫平的小镇撞到了风口上。
前阵子，各大新闻门户网站，均在头条等显要位置，刊登题为《习近平再谈供给侧结构性改革：去库存篇》的文章，不点名地提到了「桃李春风」，将其作为产品端供给的正面案例。
住建部要求老宋团队提供 PPT：从「供给侧改革」的角度，总结「桃李春风」的经验。这个计划倡导单纯的诗意栖居，致力中国乡土的重建，成为住建部推广的样本。
这一直是他过去二十多年努力的目标。通过自己的努力，带动大家一起，用建筑、用居住让这个世界更美好一点。
5月，兽爷跟老鱼喝完酒，走出饭店，看到星月无光，整个南山路灯火通明，忽然想起了一句诗歌：你们一生挣扎，只不过是想求得一夕的安宁。
我想人生的意义就在此，在南山路，在西湖边，在每一个光影闪烁的小院和窗竹边，一夕的安宁。
老宋，还有你们，都获得了吗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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