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将衣物柜锁好,钥匙套在左腕上。
有人猛拍了—下我的右肩。
伙计,你一定不认识我了!
秃顶,浑浊的目光,红鼻头,两颗磨损严重的假牙,脖子上的皮耷拉着,将军肚,垂头丧气的生殖器,细而罗圈的双腿。
你一定不认识我了,伙计,混好了嘛!
我想盯着他的脸,但目光总是下移。
用浴巾遮着点,我说,否则我认不出来。
他笑了,旁边陪我来洗澡的小廖也笑了。
他用浴巾遮住下边,笑道:现在认识了吧?
我盯着他的脸,一个三十多年前的年轻人的面孔,从老脸深处浮现出来。
董家晋!
老伙计,三十八年没见面了!
董家晋是我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时的工友。当时,他是正式工人,我是临时工,身份相差悬殊,但他不以贵欺贱,放下身架,与我结交。他与一李姓女工在棉花垛里幽会,被我无意看到。他送我一盒香烟。我明白他的意思,从没对人提这事。我当兵离开棉花加工厂时,他又送我一盒烟,并祝我前程万里。
大浴巾脱落,他用左手拖着浴巾一角,右手紧攥着我的手腕,向蒸汽升腾的大水池走去。
伙计们,看看谁来了?!
水池子的面积有些骇人,池子中央水花翻腾着。我想到济南的趵突泉,又想起圆明园里的大水法。喷水的大水法与大清朝一起灭亡了。古罗马气势宏大的浴池废墟让人想象当年的盛况。池子的边沿露出的十几颗头颅,这会儿都抬起来。
作家啊!
伙计们!
下来下来!
我站在池水中。水温略高,烫得皮痛。忍着。看过我的散文《洗热水澡》的朋友们一定还记得我对三十多年前县城澡堂的描写,一定还记得我们是如何地能够忍耐热水的烫泡。
我轮流与他们握手,在水池中,搅得呼隆隆水响。一个个呼唤着他们的名字,竟然一个都没叫错。都是棉花加工厂的工友,基本上都胖了一圈,基本上都是大肚皮。我忍不住笑了,他们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笑。
这么多年没见了,还记得我们!
而且一个都没记错!
天才就是天才!
狗屁,我说。
然后都坐在水池子台阶上,用毛巾往身上撩着水说话。
想不到咱这小县城里竟然也有如此豪华的澡堂。我说。
还有一家更好的呢!
“在水一方”。
“罗马温泉”也不错。
但那地方不正经,听说刚被封了。
我们不去不正经的地方。
我想去,但没钱。
我们都到这里来洗。
家家都有太阳能热水器吗?我问。
那玩意儿洗着不过瘾!洗澡还得在大池子里泡。
伙计们真会享受,我说。
都退休了,董家晋说,该享受享受了。
差不多半个月来一次,老董用短信约。
洗完澡,吃顿饭,喝点酒,叙叙旧。老董说,聚一次少一次啦。
老董是我们的领导。
领导着你们洗澡。
伙计你怎么这么白呢?细皮嫩肉的,像个娘们儿。花白胡子罗仁贵说。
他原来就白。
要不小蔡也不会看上他。
但我听说你先追侯波儿,让小蔡传送情书,结果,侯波儿没追上,倒把送信的给拾掇了。
纯属胡说。我说。
上个月我还碰到侯波儿,推着外孙在南湖公园。
还是那样子吗?我问。
腰都弓了,腿也瘸了。
她后来嫁给谁了?
蒋庄供销社一个副主任,腿有点跛。现在也退休进城了。
听说她男的不是个东西,侯波儿的腿就是他打瘸的。
怎么有这样的男人!我说,真可惜。
那天她还说呢,命苦啊,当初只看到刘跛子是个正式职工,大小还是个干部……竟把块大肥肉让给小蔡吃了。
伙计们,别胡说了,大肥肉,谁吃啊。
可那时候都爱吃大肥肉,你给他瘦肉他还不高兴呢。当年在食堂当炊事员的蒋大田说,老孙和老郭这两个当头的来了,我净往他们碗里盛肥肉。
你一直会舔腚!当年负责轧花车间的花建说。
放你姥姥的骚气!
舔领导的腚,正大光明嘛,有什么不好意思的。
闭嘴!当心我把你按到水里灌死!
你敢!如果你动手,那屁眼朝天的一定是你。
两个人都站了起来,眼睛瞪着。蒋大田用手掌撩起一股热水溅到花建脸上。
你还真敢啊!花建说着,用双手撩水往蒋大田脸上泼。
两个人闭着眼,歪着头,撩着水,然后便搂抱在一起,势均力敌。一会儿花把蒋按到水里,—会儿蒋把花按到水里。
众人先是笑,后来不笑了。
我欲上前拉开他们。
别理他们,董家晋说,这是保留节目。
都这把年纪了,我说。
有些人是永远长不大的。
赤身裸体打水仗,是男孩子的把戏,两个大男人打水仗总是不像话。
他们是表演给你看呢!董家晋说,把他们写到小说里去。
我说:好,写进去。
一个只穿短裤的小伙子跑过来,喊:大叔,别打了。
快把他们拉开!我说。
大叔,别闹了,被经理看到要扣我们奖金的!
花建卡着蒋大田的脖子,将他的头按到水里。我让你舔腚,让你舔!蒋大田的头猛地从水里冲上来,胡乱挥手,连声咳嗽。花建笑问:这乌鸡蘑菇汤味道如何?蒋大田挥臂抡拳,打到花建鼻子上。花建松开手,捂住鼻子,血从指缝中流出,滴到池水中。
大叔,你们将一池子水污染了!小伙子对衣帽间的服务生喊:快去叫经理!
众人纷纷从池水中站起来。
两人又要开打,我冲到他俩中间,说:二位兄弟,多年不见,给我个面子,晚上我请客!
花建道:不是看在小关的面子上,我让你命丧黄泉!
蒋大田道:怎么说来着?两滴狗血,坏了一池鲜汤!
行了吧!演出到此结束!董家晋说。
一位手持对讲机、穿着制服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位手持警棍的保安匆匆跑来。
怎么回事?!
没事,闹着玩儿的!
如果再闹,我要宣布你们为不受欢迎的客人!
什么话?!董家晋说,睁开眼睛瞧瞧,我们是谁!
无论是谁也不能在水池里打架啊。要是灌死,呛死,跌断胳膊跌破头,责任算谁的?
你这个年轻人怎能这样说话?董家晋恼怒地说,论年纪你该叫我们大爷,有这么对着大爷说话的吗?你们的老板,石连成,想当年我当厂长时,他才是个机修工。他值夜班时违章抽烟,差点把棉花加工厂一把火烧了,本该判他的刑,是他娘跑到我家下了跪,我心一欢,才瞒了真情放了他一马!他姥娘家是我们村的,他娘也姓董,算我一个出了五服的姐姐吧。你不信?不信去把他叫来,他要是敢不叫我舅,我用大耳刮子抽他!
经理带着保安悄悄地溜了。
现在这时代,董家晋站在水池子边上,挥舞着胳膊说,整个儿是小人得志,君子受气!你们说石连成算个什么东西?让他看柴油机他往柴油机油箱里撒尿,弄得柴油机喷烟放炮,他还说是要为国家节约燃料。让他去打包,他将一只猫打进棉花件里,挤得血水横流,吓得女工们鬼哭狼嚎。我一看那情景——现在也顾不上羞耻了——就吓尿了裤子!这是有过先例的,第二棉花加工厂,一个打包工在箱里睡着了,来接班的不知道,一按电闸,机器隆隆地转,血水从箱缝里流出来。我尿了裤子,老于,于明亮,你认识的,他给我做副厂长,他口吐白沫,牙关紧咬,犯了羊角风了。但石连成这小子在一旁捂着嘴笑。我知道真相后,气疯了,我蹦着高骂,石连成,我操你亲娘!他说什么?他说,舅舅,俺娘是你姐!妈的,这小子做的坏事,那可真叫罄竹难书!就这么个熊玩意儿,改革开放之后,辞职下了海,先是承包了城关供销社,后来又开饭店,开歌舞厅,折腾了几年就成了亿万富翁。现在,全市的超市,洗浴中心,歌舞厅,都是他的,南湖公园旁边那家新开业的云都国际大酒店也是他的,五星级,听说里边有两个总统包间,卫生间的水龙头都是镀金的。我二嫂的女婿在那里当大厨,专管鲍翅席。
弄了半天你没执行独生子女政策啊!
我们都没你那么傻!董家晋说,生出来,先藏在亲戚家养着,形势一缓,就名正言顺了。我两个嫚,老蒋一嫚小,老花最胆大,两嫚一小,超生两个!
别说我!花建鼻孔里堵上一块纸,瓮声瓮气地说。
小廖提醒我,该去桑拿了。
我连日写作,肩颈酸麻,头晕眼花,脚跟疼痛,在县城为官的老友让他的秘书小廖带我洗澡、桑拿。
我钻进桑拿室,董家晋带着当年的工友们也跟着进来。
小廖往灼热的石头上浇水。滋啦啦的响声中,水变成蒸汽。
董家晋看了一下木墙上的温度计,说:才42度。不够,加水!
蒸汽弥漫,呼吸有点困难。
汗从毛孔里渗出来!
花建捂着鼻子窜出去。
一定要出透汗……董家晋说,把体内的废物排出来!……石连成这小子,还是敬我三分的,毕竟我是他舅,毕竟我当过他的厂长,毕竟我对他有恩。他对我说,舅,棉花加工厂是我的伤心之地,我要把这个厂子买下来。我说你买下来干什么?他说,准备建个世界上最大的澡堂子!妈的,听着像梦话—样,但一眨眼就变成了现实。
也未必是世界上最大的澡堂子。
你才见了多大一点世面?是不是世界第一,董家晋说,这要问小关。
其实,我说,我也不知道。我在北京,早先是去单位的澡堂里洗澡,现在是在家里洗,这么富丽堂皇的澡堂,真还是第一次进。
谦虚吧,董家晋说,如此谦虚,你一定还能进步!
我也很谦虚,但一直进不了步。当时在棉花加工厂保卫科当过警卫的吴科说。
快了,快青云直上了,你,从这里往西走,十里路之外,有一个高耸入云的大烟囱,你就从那里爬上去,然后就步步登高了!董家晋说。
众笑。
让我去火葬场?吴科笑道,那也得您先啊。
你先我先,那要看老天爷的安排,董家晋说,想当年我们盛名远扬的第一棉花加工厂,竟然成了一个大澡堂子,作为厂长,我是百感交集啊!
老董,你就装吧!
我没装,我是真难过!当年,我们厂每年加工皮棉十万担,朝鲜需要棉花,国务院把任务下达给我们厂,我们日夜加班,圆满完成任务,受到周恩来总理表扬。
这件事,我已经写进小说里去了。
你那篇破小说,《白棉花》,基本上是胡编乱造,芝麻粒儿大小的事被你写得比瓜还大!不过,你毕竟还是手下留了情。
可他把我写成了一个流氓!吴科道,如果不是老董拦着,我要告你诽谤呢。
他们都对你有意见呢,董家晋说,你的笔下,除了你自己,基本上没一个好人。
各位兄弟,实在抱歉!我拱手道,那是小说,大家不要对号入座,自寻烦恼。
不是我们对号入座,你连我下巴上这撮毛都写了进去。
没把你的小肠疝气写进去就不错了。
女的写得还不错,尤其是侯波儿,简直是赛貂蝉!
晚上请大家吃饭!我冲出桑拿室,脚下一滑,一屁股墩在地上。
他们追出来,关切地问询着。
走吧,去三楼,那里有自助餐。天上飞的,水里游的,地下跑的,应有尽有,董家晋说。
好,我请客。
哪里用你请?我有钻石卡,董家晋说,石连成给了我这么一点照顾。
岂止是这么一点照顾,蒋大田道,这里有你的股份吧?
他让我去他公司收发室工作,一个月给三千元,我一口回绝。我再怎么没出息,也是个正科级退休老干部,给他去当看门狗?呸!我说,石连成,你小子把我堂堂第一棉花加工厂弄成了澡堂子,你这德缺大了!他说,老舅,我没把这儿改成个养猪场就不错了。我送你一张钻石卡,所有消费,一律三折!你想带几个人来就带几个人来!
怪不得呢,我看着众人说。
都跟着老董沾光呢。
其实也没沾他的光,我们原本就是这厂里的人,王八蛋把厂子卖了。花建嘟囔着。
在三楼自助大餐厅里,我与董家晋坐着抽烟。我昔日的工友们,一趟一趟地,将形形色色的食物运载到我们面前。大家放开肚皮狂吃,直吃到肚皮膨胀,饱嗝连连。
红床
我右脚后跟痛,痛了有一年多了,去医院拍片子。我只想拍右脚,但拍片人说拍一只和拍两只钱一样,于是两只都拍。医生判读片子,轻描淡写地说:骨质增生。我问在哪儿增生?医生用笔杆指点着增生的部位。我说哪只是右脚?医生指了指。我问左脚也有增生吗?医生说有,而且比右脚还严重。我问为什么右脚痛左脚一点也不痛?医生说:这种病,没有什么道理可讲。我说有什么办法治?医生说:有,但没用。我说那怎么办?医生说多用热水泡泡,满大街都是洗脚房,让她们给捏捏。我问捏捏就会好吗?医生说:不捏也会好。
我跟着小廖沿着一条铺着红色化纤地毯的甬道,拐了好几个弯,进入洗脚、按摩的大厅。大厅里有两个胖子躺着抽烟,两个穿短裙的女子为他们洗脚。一位黑脸胖子,下巴上生着一个瘊子,大声叫唤:轻点,你想捏死我?!话刚说完就放了—个响亮的屁。
小廖皱皱眉,问引领我们前来的小姐:有没有包间?
有吧,小姐充满歉意地说,但我们的包间不许关门。
小廖道:你什么意思?
包间里有两张床,一台电视机。洗脚的小姐还没到,我坐在床边揉脚跟。小廖用遥控器折腾那台电视机,有图像时没有声音,有声音时没有图像。小廖说要换房间,我说算了。
洗脚的小姐——称呼她们小姐似乎不妥当——洗脚的女孩?姑娘?女人?都莫名奇那个妙,也就顺其自那个然吧。在成语里边掺杂上一个“那个”在我故乡官场人群里大行其那个道。如此能产生幽默效果。但语言学教授听了会被气死,翻译家听了会被愁死。
给小廖洗脚的那个小姐个头很高,脸庞红彤彤的,牙惨白,一看就知是本地人。本地水含氟,牙都是黄的,黄牙漂白后就是这般惨白。她问小廖:要不要先松松肩?
问什么?小廖道,怕我们没钱吗?
哪里敢?那白牙姑娘道,您一看就像个老板。
小廖瘦得可怜,我实在看不出他哪儿像个老板。
这么硬!白牙姑娘拿捏着小廖肩膀说。
该硬的地方不硬,不该硬的地方倒硬。小廖道。
一进洗脚房小廖就像变了个人似的,闲言碎语很多。
放心,白牙道,我会让你该硬的地方硬起来,不该硬的地方软起来。
你呢,老板?为我洗脚的这位小姐头发蓬松,皮肤白皙,牙齿整齐,闪着瓷光。
我说,—样。
她的小手很有力量地捏着我肩膀上的肌肉,说:领导长期伏案,肩周发炎吧?
怎么又成了领导了?
老板油嘴滑舌,领导沉默寡言。
一股奶腥味,吃奶婴儿身上的气味,非常好闻。
她给我洗脚时,我看到她乌黑茂密的头发中有一撮暗红色的。眼神很热烈。
水够不够热?
不够。
现在呢?她往洗脚盆里倒了些热水,问。
可以了。
你们每月多少工资?小廖问那白牙姑娘。
我们没有工资。
做一个提成多少?
三十吧。
一天能做多少个?
那要看季节。
现在是旺季吗?
现在不旺还有什么时候旺呢?要过年了。
今天做了几个?
你是第九个。
那你今天已经挣了二百七十元了。小廖道,这样算下来,一个月能挣七八千。
也就是过年这个月,平常日子连三千都挣不到的。
你今天已经做了几个?我问面前的小姐。
你是第八个。
《第八个是铜像》。
什么铜像?噢,她笑道,想起来了,我还真看过这部老电影,阿尔巴尼亚的。
你,你才多大啊!
你甭管我多大,反正我看过。
在什么地方看的?
北戴河。她报了一所疗养院的名字。
我去过那疗养院。
你?
是啊!
那我该叫你首长了。
我算什么首长。
不是首长怎能去那儿。
我是放电影的,给首长放电影。
真的吗?怪不得你一进我就感到面熟呢。
你就顺竿爬吧,我去那儿放电影时,你大概还没出生吧。
我可不小喽。
你在那儿干什么?护士?
我要在那儿当过护士还用跑这儿来给你洗脚?
那你干什么?
服务员,打扫卫生,端茶倒水。
能在那儿端茶倒水也不简单。
那倒也是,俺们全县一百多报名的,就选了我们两个。
百里挑二。
她开始捏我的脚。
我右脚后跟痛。
是这儿吗?
内侧。
这儿?
是,哎呦,轻点!
里面有个珠儿似的滚动呢!
怎么回事?
筋膜炎。
你怎么知道?
好多客人脚后跟痛。
不是骨刺?
筋膜炎,我看过书。
呦,你也看过书。
我是高中毕业呢。
能捏好吗?
待会儿可以在这个地方刮痧拔罐,把里边的瘀血拔出来就好了。
那太感谢你了。
我现在就给你刮。
哎呦,好痛!
忍着点,亏你还当过兵!
你怎么知道我当过兵?
你自己说的嘛!
你怎么能跑到我们这里?
犯错误了呗!
什么错误?
作风错误!
噢,这可是个严重的错误。
小人物是作风错误,大首长是联系群众。
你还挺幽默!
我还表演过相声呢!
女相声?
没听过吧!我是文艺骨干,要不是犯了错误,早就被文工团招走了。
可惜。
我也觉得可惜,你知道我的嗓门有多高吗?我能唱“青藏高原”。
那是够高的。
你到底犯了什么样的作风错误?能讲具体点吗?小廖问。
我们这边说话,你在那边不许插嘴!
我们是学法律的,没准能帮你平反冤假错案呢。
我这也算不上冤假错案,都是我自找的。
嘿,还挺豁达的。
那是,俺们可是矿工的女儿,骨头硬。
你怎么会到高密这个小县呢?又偏僻又落后。
首长,您这话不对!高密东靠青岛,西靠潍坊,交通便利。一点都不落后。
你老公是干什么的?
没事干,在家看孩子。
你有孩子了?
有了,一岁半了。
你们怎么认识的?
他在那儿当兵。
我明白了,你们是违规恋爱。
对,她说,战士不准与驻地女青年恋爱。
你老公在那儿干什么?
炊事员。
给首长做饭的。
他没那么高手艺,给我们这些工作人员做饭的,炒大锅菜。
勺子有眼,是不是净把肉往你碗里盛?
哪儿啊,现在谁还喜欢吃肉?
那你怎么会看上一个小当兵的呢?
长得帅呗!
有多帅?
有点像张国荣。
噢,跳楼那个。
我老公心理很健康。
你长得那么漂亮,又能歌善舞,没被首长看上?小廖问。
你怎么又插话呢?
随便问问嘛。哎呦,你想捏死我?!
白牙姑娘道:谁让你吃着碗里看着碗外。
哎呦,还吃醋呢。终于被女人吃了一次醋,也不枉了为男人一生。但我还是想知道,难道就没个首长看上你?
他们看上我,我还看不上他们呢。
想不到你还挺有气节。
不是跟你说了吗?俺们是矿工的女儿。
矿工的女儿也有巴结权贵的。
我真看过《第八个是铜像》。那年夏天,那位首长一她点了一个我很熟悉的名字—一不知哪根筋抽了,点着名看老电影,什么《多瑙河之波》、《地下游击队》……瞧瞧,瘀血出来了。
你的手很有劲。
靠手挣饭吃,没劲不行。要不要我再给你拔上一个罐?
要吧。是不是可以用针扎上几个眼,拔罐时可以将瘀血拔出来。
不用,下次你来,我给你用盐水泡脚,盐消炎。
“盐是属于人民的。”
“因为海是属于人民的。”
“消灭法西斯!”
“自由属于人民!”
你们说什么呢?白牙姑娘问。
我们对暗号呢!她笑着回答。在之后的一个月里,我先后七次找她洗脚。我知道了她的名字、年龄、籍贯。我还见到了她的丈夫,果然是个很帅气的小伙子,两只忧郁的眼睛,高高的鼻梁,自来卷的头发,有点像《第八个是铜像》里的主人公易卜拉欣,尤其是当她给孩子喂奶,他站在一旁抽烟的时候,更像。他抽那种不带过滤嘴的香烟。易卜拉欣抽的也是不带过滤嘴的香烟。易卜拉欣猛吸一口烟,将烟雾从口里喷出来,接着又将喷出来的烟雾吸进去,就像一条蛇从洞里伸出头又缩回头一样,他也这样。她的儿子非常漂亮,非常健康,身上散发着酸甜的奶味儿。每天下午,三点到四点之间,她都不接活儿,这段时间是属于儿子的。她说,这是我儿子的下午茶时间。我说你老公跟张国荣毫无相似之处。她说,不像吗?我看着像。她的老公姓汪,名叫海洋。我说你这个名字里水可真多,汪洋大海啊!他说:那又有什么用?我现在是吃软饭的,靠老婆养活。我说你太贬低自己了,在家看孩子,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嘛!他苦笑着说:您说话的口吻挺像个政委。她在一旁说,他就是政委,甚至比政委还大。我说,小汪,你妻子真能干,你们将来会过上好日子的。他将烟蒂扔到树丛中,有气无力地说:将来,将来在哪里?
我第二次来找她洗脚时,给小廖洗脚的那位没来,换了一位瘦长脸儿的。
我问她:白牙呢?
她说:到红床那边去了。
为什么?
你说为什么?那边挣钱多呗。
这边挣得也不少啊。
比那边少多了。
红床是干什么用的?小廖问。
你就装纯洁吧。
我没装,我是真纯洁。
待会儿,你们自己看看去。从这里出门,沿着红地毯走,拐两个弯就到了。
你为什么不到“红床”那边去?
我去了谁给你治脚?
对,别去,千万别去。